第(1/3)页 湘西的老辈人讲,这山里不光住着人,还住着从前赶尸走过的魂、放蛊遗下的影,还有山魈傩神,都藏在雾里头喘气。 你以为是露水打湿了颈子,保不齐是哪双眼睛朝你后颈窝吹了一口阴气。 四野静得发怵,偏偏耳朵里又嗡嗡的,像是远远有人摇铃,又像是风钻过老坟窟窿的呜咽。 枝叶偶尔一响,不是走兽,倒像有什么东西蹲在头上咧着嘴瞧你。 路越走越窄,雾越绕越厚。这时候连自己的脚步声都信不过——怕的是,它响了两次。 山里的夜,是透不进光的囚牢。 顶上的黑,实沉沉压下来,不似虚空,倒像夯实的阴土。 林子里那几层叠的枝桠,把天遮得绝了念想,偶有几点惨淡的月色,拼死挣下来,也失了魂气,瘫在积年的腐叶上—— 那不是光,是地底泛上来的、溃烂的瘢痕。 四下里,静得耳朵嗡嗡作响,却连一丝活气儿也摸不着。 那湿气压下来,不是飘,是往下淌着走。 贴上皮肉,像闷在死水潭里捞出的生皮子,又凉又黏。专挑人汗毛孔往里头钻,凉意顺着骨头缝走。 那味儿也起来了,馊腥夹缠的潮气,又潮又厚。 吸一口,那浊气便撞进肺里,绞着胃。 李司辰背着袁守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趟。 脚下不是盘结的树根,就是滑溜溜的苔藓。 每走一步,膝盖都打晃。 舅公伏在他背上,皮肉烫得吓人,单薄的衣衫根本隔不住,那热力直往人骨头里钻。 喘气声又短又碎,一阵阵喷在后颈窝里,气味已经不对了,浑是血和锈混在一起的腥。 那件临时撕了衬衣捆扎的伤口,血是勉强止住了。 可人彻底昏睡过去,喊不醒,推不动。 “辰子,还行不行?换我来背会儿?”王胖子喘得跟拉风箱似的跟在后面。 手里攥着根掰来的粗树枝当拐棍。 脸上汗和泥混在一块,抹得花猫一样。 “不用,你留神脚下,看顾着点苏姐。” 李司辰咬着后槽牙,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背上的舅公越来越沉,压得他脊梁骨嘎吱作响,像驮了座山。 两条腿早不是自己的了,又僵又木,挪一步都像在烂泥潭里拔桩子。 可怪就怪在这儿——身子明明快要散架,里头却还盘着一团温吞吞的热气,正是从黑水峪那口棺材里吸进去的“仙气儿”。 这热气不像是自己的,倒像揣了个活物在肚里。 吊着他一口气,不让他彻底垮掉。 也说不上是好是坏。 姜离走在最前头。 手里那柄短铁锹倒提着,锹头朝下。 脚步放得极轻,踩在厚厚的、不知积了多少年的落叶腐殖层上,几乎没声。 她脖子微微梗着,耳朵时不时动一下。 像林子里夜行的山猫,全身的弦都绷紧了。 苏锦书跟在李司辰侧后方。 手里攥着个老式手电,光拧到最暗,昏黄昏黄的。 只勉强照亮脚前巴掌大一块地。 她眼镜片上蒙了厚厚一层水汽,看路都费劲,时不时得摘下来,用衣角胡乱擦擦。 脸白得跟纸似的,没半点血色。 但眼神还稳着,没散。 走几步就停下来,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点地上的湿泥,凑到鼻子前闻闻。 又或者抬头,盯着黑黢黢、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树冠,看半天。 “这地儿不对。”她又停下来,声音压得低,在死寂的林子里格外清楚。 “咋……咋不对了?苏姐,您可别吓唬人。” 王胖子立刻缩了脖子,眼珠子乱转,“我这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再吓,真蹦出去了!” “太静了。”姜离头也没回,接了话。 是太静了。 刚才还能听见几声老鸹哑着嗓子的怪叫,还有不知藏在哪儿的虫鸣。 这会儿,全没了。 除了他们几个人粗重的喘息,脚步踩断枯枝的轻微“咔嚓”声。 还有自己胸口那擂鼓一样的心跳。 四周一片死寂。 掉根针都能听见。 不,比那还静。 静得人心里头发毛,耳朵里嗡嗡响。 空气里那湿气越来越重。 腻在身上,坠着手脚,像一张湿透了、又冷又重的大网,从四面八方罩下来。 “起雾了。”苏锦书抬起手。 手电那点黄晕的光里,分明瞧见些灰白的东西,正飘出来。 不是飘,是渗——从老林子深处,从地皮底下,从那些黑石头缝和烂树根的阴影里,慢慢地往外渗。 先是薄薄的一层,像谁家灶膛烧了潮柴,烟有气无力地冒,散不开,团在那里。 转眼工夫,就跟开了闸的河水似的,滚滚地涌过来,翻卷着。 眨眼就把几个人死死裹在了里头。 三五步外,就看不清人影了。 连身边人的脸,都模模糊糊,只剩下个大概的轮廓。 “……我操!”王胖子骂了半句,硬生生憋回去,舌头打结,“这他娘……啥鬼天气!说下雾就下雾,还这么邪乎!” “不是天气。”李司辰停下脚,把背上的袁守诚往上颠了颠。 他望向那雾深处。 雾厚得呛人,灰沉沉的,不飘不散,贴着地皮淤在那里,看久了,眼里像揉了沙。 他左眼皮子没跳。 但那种被“洞玄眼”隐约强化过的、模模糊糊的感知,又缠了上来。 这雾不对劲。 不是寻常水汽,倒像起了“瘴”。 里头好像还掺了点别的玩意儿——阴飕飕,潮腻腻,贴着皮肉往缝里钻。 气味也怪,隐隐约约透着腥,那腥里还缠着丝甜,像陈年庙堂供桌下渗出的锈味儿。 一吸进去,顺着鼻子眼往里钻,钻得人从心窝子往外冒凉气,脊梁骨都酥了半边。 脊梁骨一节节凉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骨髓慢慢爬。 “是瘴?还是……”苏锦书也皱紧眉,脸色更难看。 她从随身那个帆布小包里,摸出个扁扁的铁皮盒子。 打开,用手指沾了点里头暗黄色的药粉。 先抹在自己鼻子下面,又给旁边王胖子也抹上。 “提神醒脑的土方子,先抹点,防着点。” 药粉带着刺鼻的辛辣味,像晒干的芥菜籽碾碎了。 一激灵,脑子好像清醒了点。 可那雾带来的阴冷和心悸,并没散。 “不能走了。”姜离转过身。 雾太浓,只能看见她一个模糊的、紧绷的轮廓。 “这雾邪性,再走,该彻底迷路了。得找个能背风、能看清四周的地儿蹲着。等雾散,或者等天亮。” “这鬼地方,上哪找……”王胖子话没说完。 姜离忽然抬起手,手掌向下虚按。 动作又快又轻。 几个人立刻屏住呼吸,连喘气都放轻了。 浓雾深处,远远的,隐约传来点动静。 叮铃……叮铃…… 像是铜铃。 声音不大,闷闷的。 隔着一层又一层湿透的棉被传过来似的。 叮铃……叮铃…… 不紧不慢,带着某种古怪的、僵硬的节奏。 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过来了。 “有……有人?”王胖子压低嗓子,声音发颤,又惊又疑。 “不像。”姜离侧着头,耳朵微微动了下,摇头。 “步子不对,太飘。也不是一个人。” 叮铃声越来越近。 中间还夹杂着一种低低的、含糊的哼唱。 调子古怪,忽高忽低,拐着弯。 用的是一种完全听不懂的土话,咿咿呀呀的。 在浓得拨不开的雾里回荡,钻进耳朵。 听得人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紧接着,几点昏黄的光。 穿透浓得跟牛奶似的雾气,晃晃悠悠地飘过来。 是灯笼。 老式的白纸灯笼,竹篾骨子。 里头点的像是蜡烛,还是油灯。 光晕昏黄昏黄,暗淡得很。 被浓雾一罩,朦朦胧胧的。 不像人间的光,倒像荒坟野地里飘的鬼火。 提灯笼的是人。 但走路的姿势很怪。 腿脚好像有点不利索,一颠一颠的。 不是瘸,是僵。 膝盖不怎么打弯,脚后跟先着地,然后整个脚掌“啪”一下拍在地上。 穿得也怪。 不是现代人的衣裳。 像是某种深色的、宽宽大大的土布褂子。 洗得发白,边缘都磨毛了。 头上好像还包着深色的布,缠了好几圈。 一共四个人,前后走着,排成一溜。 最前头那个,手里提着个拳头大小的铜铃。 边走,边摇。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