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楼书 - 都市言情 - 贫僧在线阅读 - 第51章 剑庐行┃隐隐然的不妙预感。

第51章 剑庐行┃隐隐然的不妙预感。

        值得?

        跟了沈独这么多年,裴无寂能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最惜的就是这一条命,若没要事轻易不犯险。

        可现在为着区区的三卷佛藏,竟敢去天下会?

        裴无寂一身暗红的衣袍上透着一种压抑又死寂的气息,身体则犹如他握紧的手指那般紧绷着,看沈独的目光里,已然沉着几分嘲弄。但很快,这几分嘲弄就变成了一种近乎于深切的悲哀。

        他问:“你**神诀,是不是要大成了?”

        沈独看着他,无言。

        于是裴无寂什么都明白了。

        那突如其来的感觉,约莫是心如刀绞,让他身子都跟着晃了一下,那嘲弄和悲哀都不见了,只剩下满面的颓然。

        他来了。

        说了几句话。

        又转身走了。

        沈独便坐在那榻上看着他寂寂然离去的背影,很快又听到外面响起了凤箫惊讶的声音:“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谁准许你过来了,又想要干什么!你……”

        然而裴无寂约莫是没搭理她。

        脚步声很快去远。

        凤箫与别的侍女们的脚步声却近了。

        间天崖上的早晨,总是雾茫茫的。

        侍女们端着伺候他洗漱的一应器具,随凤箫一道走进来,沈独便一句话没说,洗漱净面,又用过了米粥,却不往外走。

        他只吩咐凤箫:“这几日我要闭关,道中有什么事情,都让裴左使、姚右使和崔先生解决。若遇到什么难以决断、意见不一之事,则依裴左使的意思行事。”

        凤箫顿时目瞪口呆。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独竟然会在这时候闭关,更没有想到在裴无寂做下那些事情之后,沈独竟然还这么信任他!

        这不等于将整个妖魔道都交给了裴无寂吗?

        她想要反驳,想要询问,可到底还是被沈独赶了出去。待她将消息递出去,整个间天崖上几乎立刻就炸开了锅。

        谁能想得到?

        这一段日子以来,人人都以为裴无寂是被架空了,接下来必定没他好日子过。可一眨眼,道主闭关,妖魔道又是裴无寂的了。

        这他娘的,怎么回事?

        不管是有脑子的还是没脑子的,谁也搞不明白沈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连姚青、崔红两人听了这消息都不由紧缩了眉头。

        间天崖上,一时是谣言四起。

        有人说,永嘉关与顾昭对战,势必消耗了沈独不少的力气,甚至让他受了重伤,才忽然需要闭关;

        有人说,裴无寂手段高超,在永嘉关劫走了武圣后人,算是为妖魔道立下了大功,重得道主信任是应该的;

        当然,也有人说——

        沈独死活不处置裴无寂,无非是色令智昏。只怕是姓裴的不要脸,在床上把道主给哄好了,才有今日。

        裴无寂是什么反应,没人知道。

        这样的流言蜚语也传不到沈独的耳中,或者说,即便是传到了沈独的耳中,他也不会在意。

        小十年了,这样的话还少吗?

        不管是他,还是裴无寂,都应该习惯了。

        斜风山庄天下会将会在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召开,江湖上早热闹了起来,除了庄主陆帆固定邀请发出去的那些请帖之外,其他的不记名请帖已经是一帖难求。加上今年情况特殊,听说还给妖魔道发了请帖,虽不知沈独会不会去,可江湖上各大势力依旧密切地关注了起来。

        正月廿四,沈独出关。

        次日下午,寒绝顶议事。

        因他原本武学造诣就已经极高,所以众人完全看不出他这一次闭关之后的深浅来,只是下意识觉得一定是比原来更厉害了。

        当然事实也的确相去不远。

        自**神诀之后,沈独还从未接触过这样高深玄奥的功法,虽只有三章,可这几日闭关只将第一章练了,便觉内力更厚了一分,且比一般功法修成的内力更坚实雄浑。

        偶一试威力,虽无一招半式,却如虎啸龙吟,强劲猛烈。

        他虽没接触过武圣娄东望,但依据江湖上大部分的传言来看,此人杀人手段极为酷烈,功法也走刚劲的一派,全无半点阴邪之感。所以这三章功法,比起传说中的“三卷佛藏”好像是少了一些,可也未必不是武圣留下的武学精要。

        所以沈独对这东西的来历虽有些忌惮,但他从不是想去细究根底的那种人,练了也就练了。

        死马当活马医没什么不好。

        反正这条贱命也就剩下两年,练不练有什么区别呢?

        心里这念头越清楚,他言语和行事上的顾忌也就更少。一整上午的议事里,他说的话都没超过十句,临到结束时才做了一番安排。

        斜风山庄在江宁。

        这一次沈独一定要去天下会,间天崖上下自然是反对,但碍于他的威压,再大的反对也掀不出什么水花来。

        只是该做的准备是要有的。

        他特点了妖魔道上最精锐的三堂高手,在天下会之前便秘密往斜风山庄去,另要捎上武圣后人娄璋,以防半路上出什么差错。

        而他自己则是轻装简从,先去剑庐。

        这是兵分两路,他大摇大摆不掩饰自己半点行踪,暗中妖魔道上的高手却已经带着武圣后人去江宁,保管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正月廿六,沈独再一次离开了妖魔道。

        身边带着的人不多,也就三个,同时也是妖魔道上除他自己之外地位和武功最高的三个:裴无寂、姚青和崔红。

        凤箫知道这消息不免又哭了一回。

        毕竟沈独都把裴无寂带走了,居然不带着她一起去看热闹,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只是被姚青那凶巴巴的眼神一瞪,就委屈地藏起了眼泪,不敢再闹腾什么,只敢嗫嚅着小声让他们回来给她讲,再带点外面新鲜的吃的喝的玩的。

        姚青自是不耐烦地应了。

        如此,一行四人才终于离开了间天崖,自西北而东南,过了几条险道,终于在两日后的下午抵达了荆门。

        荆门临长江踞汉江,倒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只是此地在江湖之中有名声,算来算去,终究是因为这城中一座剑庐。

        初时,这所谓的剑庐,不过就是城中一再普通不过的铁匠铺。铸剑师黎炎那时也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铁匠。但后来山中忽然发现了一座陨铁矿,终于引得江湖人士纷至沓来。

        但怪的是,竟无人能将陨铁打造成兵器。

        直到有一天黎炎潜心钻研,终用了特殊的方法进行锻造,这才开启了“剑庐”的传奇。

        一晃数十年过去了,昔日的铁匠黎炎已靠着精湛的锻造技术,拥有了江湖第一铸剑师的美名,昔日的铁匠铺也成了如今城中鼎鼎有名的“剑庐”。

        明日便是他六十大寿。

        数十年来黎炎为江湖上不少高手名士锻造过兵器,人缘极好,更不用说他大寿之日正好还要从寒潭之中起出一柄新铸的宝剑。所以沈独他们到时,城中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

        “哎哟,张少侠,又见面了啊。”

        “那不是观止门的少门主吗?居然也来了……”

        “哈哈,黎老的面子到底是很大的。你们怕还不知道吧?今儿一早就传来了消息,说是蜀中天水盟的池少盟主几日前已经从蜀中出发,也要来给黎老贺寿。还有八卦楼的玄楼主……”

        “玄鹤生也要来?”

        “这回可真是热闹了。”

        ……

        沈独等四人来得寻常,加之这时候在大街上行走的大多都不是紧要人物,所以也没几个人能认出他们吓人的身份来,只如常人一般穿行在大街上。

        初时还好,待听到那几句议论,他便微微一扬眉。

        黎炎那老头子在他少年时为他打造了无伤刀,他想着他六十大寿便趁天下会的机会,顺道过来转一圈。哪里能料想,这一回除了自己之外,竟还有这许多的厉害人物要来?

        天水盟少盟主池饮……

        不正好是顾昭那厮近来最厌恶、最忌惮的人吗?听说是想取顾昭而代之,成为这武林中第一说得上话的那人。

        至于玄鹤生?

        一想到这人,沈独眉梢便微微一挑,心里莫名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那个在八卦楼摆阵挑衅整个武林的病瘸子……

        “姚青,去打听打听,现如今城中到底是什么情况,都有什么人要来。”

        作者有话要说:*

        间天崖f4

        第52章天水盟┃他却在这目光注视下,化作了一只小小的蝼蚁。

        “此次荆门的确来了不少人,因过不久便是天下会,所有从北面来的江湖人士,经过剑庐都来拜访,也有人单纯为了一睹开剑时的盛况。天水盟少盟主池饮虽是初出茅庐,但这两年风头极劲,且半年前开始在蜀中之外的很多地方活动,黎炎大寿这种事他想必不会错过。”

        探听了消息回来的姚青紧锁着眉头。

        “至于玄鹤生,这些年来好像颇得黎炎喜欢,已经为他锻造了三把兵刃。这一回将要开出来的宝剑,据说也是为玄鹤生本人打造。他自是要来一趟的,但应当会比池饮慢上半天。”

        “顾昭不来?”

        一行四人也没声张,就在城中找了间客栈落脚,此刻已入夜,沈独坐在自己那间上房内听姚青回禀,也微微皱了眉。

        姚青摇头:“不曾打听到什么消息,只听说蓬山派人送来了贺寿礼,但顾昭本人还在斜风山庄。据闻是身上有伤,在那边将养。”

        养伤?

        这必定又是一个迷惑正道众人的幌子了。

        沈独又不是不知道顾昭什么德性,根本没将这一句话放在心上,反而思忖了起来——

        蜀中天水盟势力极强,但因为蜀地天险,进出从来一条道,并不容易往外扩张,所以多年以来都盘踞于盆地之中。但最近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少盟主池饮却是颇有野心,隐隐要与顾昭分庭抗礼。所以顾昭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不顺眼,一直想要除之而后快。

        眼下池饮要来剑庐,顾昭却缺了席。

        “这天水盟的少盟主池饮,可谓是顾昭眼中钉肉中刺了。这一回真是赶巧,若有机会,会上一会,兴许能有点什么意外之喜。”

        沈独琢磨片刻,便笑了起来。

        那两道藏着深重戾气的长眉里,隐约掠过了一分杀意。

        谁都知道沈独与顾昭是死对头,一般人听了之后约莫只当他是要借池饮做点什么。

        可此刻屋内其他三人都不简单。

        裴无寂、崔红二人心思暂且不说,一旁本来心思简单的姚青听了这话已然是心头一跳。

        她还记得当初在不空山外面被人截杀的事。

        那时候是崔红与她约定了在某个地方会合,但没料想到半路上竟与东湖剑宗撞了个正着,且对方领头的长老还口口声声说是“池少盟主神机妙算”,早知道他们要从此地经过。

        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沈独是什么时候就已经隐藏在暗中的,姚青不知道,但这一句话她记了很久,总觉得这当中有解开必定令人心惊的玄机。

        只是她迟迟没说出来。

        如今听沈独这般言语,心中却是了然:这里面的猫腻,道主心里该也是有数的。

        小城客栈的上房,自然比不得间天崖上的奢华精致,就一架床搁在东南角,临街的一面开了窗,外面的声音已经渐渐小了下来。

        昏黄的灯火开始在城中点亮。

        沈独站窗边看了有片刻,才道:“都下去吧,明日一早再打听打听城中情况,日中再为黎老贺寿。”

        “是。”

        三个人各怀心思,应声退下。

        “吱呀”,打开的门重新关上。

        待人都走了,他才转过眼眸来,盯着这两扇紧闭的房门,眸底忽然阴沉沉的一片,犹如暴雨的前夜。

        这一夜,沈独没能睡好。

        他在衣食住行上向来奢侈靡费,且容易认床,客栈里硬邦邦的床硌得他浑身都痛,好不容易捱着咬牙睡过去,半夜里还做起梦来。

        那种燥热的、让他安生不下来的绮梦。

        竹海。

        经文。

        和尚。

        蚂蚁。

        他的手从那僧人的胸膛上游走而过,像是什么邪祟的妖魔一般攀附上他的脖颈,像是以前威胁其他任何人一样威胁他:“秃驴,你敢不跟我走,我便踏平了天机禅院,再杀了你……”

        那僧人闭着的眼忽然睁开。

        万丈佛光于是炸开,在他眸底;而他却在被这目光注视的瞬间,化作了一只小小的蝼蚁。

        和尚不见了。

        竹舍不见了。

        只有一只手执着一根细长的竹筷,将他按进了一团泥泞之中,粉身碎骨。

        沈独一下就醒了。

        他翻身从床上坐起来,屋内的油灯没灭,喘息中一抬眸,便看见被他放在了桌上的那画轴和佛珠。

        昏黄的光亮照着,彷如那一晚的竹舍。

        噩梦缠身,是他的宿命。

        自打坐上妖魔道道主的宝座之后,他没有一日不做噩梦。有时候是在间天崖上,看着父母的尸首,茫然无措;有时候是在那绝崖之下,饥寒交迫,又绝望又恐惧……

        可梦到和尚和蚂蚁,还是头一次。

        怔神半晌后,沈独心里面嘲弄忽起:大概是不空山下那一段经历,于他来说实在特殊到了极点,太难忘记,所以才会梦见吧?

        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平复了自己的呼吸。想要躺下去继续睡,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干脆披衣起身,站到了窗边。

        伸手一拉,这位于二楼的窗户便开了一条缝,沈独站里面朝外望去,夜已经十分深了,怕已经过了子时。

        墨空无月,星辰隐匿。

        四条长街规整极了,将整座荆门城切割成方块状的四个区域。但此刻每一条街道上都干干净净,倒看不见什么行人,唯有远处的花楼酒肆里还有一些声音。

        夜晚里,风吹面,微冷。

        沈独在窗前站了很久,一如多年以前在间天崖绝道上等着崖上的明月慢慢爬上岩壁一样,清冷而安静。

        只是这一夜终究太暗。

        而且并不安静。

        约莫丑正,长街另一头竟然有清脆的马蹄声传来,由远而近,听着竟然是有七八匹。

        很快马蹄声近。

        这一行人竟是无巧不巧从沈独窗下经过,于是被他看了个清楚。

        七匹马,每一匹都是上佳的千里驹!

        三骑在左,三骑在右,皆靠后;最中间的竟是一匹毛色纯黑的好马,马上坐一名身躯昂藏的男子,身穿一身玄黑劲装,银冠束发,五官极佳,眉目间却隐约几分狂放气。

        策马扬鞭时衣袂飞起,露出一角银线弯月标记。

        天水盟?

        因这势力在蜀中,与妖魔道相隔甚远,向来没什么冲突,所以沈独是没见过江湖上这支势力的人的。

        可每个派别是什么徽记,他却一清二楚。

        这个地方,这个时辰,这样的一批人……

        下面过去的这人是什么身份,几乎不用深想都知道:除天水盟那一位少盟主池饮外,该不作第二人想。

        只不过,他们入城的时间,未免也太晚了一些。

        沈独的武学修为在整个江湖上都能算进第一流的行列,凭下面几个人的本事,还发现不了站在楼上的他。

        所以这一行人一路奔过,也未回头。

        待人从这街道上离开了之后,夜里的冷风才将那一股隐隐的血腥气,送到了他的窗前。

        ——天水盟这几个人,竟是在外面杀过了人、沾了血,才进的城。

        手指轻轻一抬,搭在了窗沿上,沈独的神情忽然变得莫测了几分。他暗中琢磨着天水盟途中到底遇到了什么,又不知为什么想到了顾昭的身上。

        凭直觉,他觉得此事与顾昭脱不开干系。

        只是如今顾昭也不在,即便他心里有些猜疑,也只能按在心中,无从求证。

        天水盟一行人走有了两刻多。

        沈独一直站在窗前没动。

        直到丑正三刻,这客栈二楼某一角的客房里传来了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开门声,紧接着便是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翻上了楼,似是谁踩着楼顶的青瓦悄悄行过去了。

        薄而冷的唇,忽然就拉开了些许。

        昏沉沉、冷冰冰的夜,映照在他昏沉沉、冷冰冰的眸底,凝聚成了一种近乎于残忍的怜悯。

        他明明,已经给了崔红机会。

        “可你们,就这么想让我死吗……”

        第53章无伤┃当初的少年,身上没半点邪戾气,清风朗月似的。

        天亮了,城里热闹了起来,外头响起了叩门声,然后是裴无寂的嗓音:“该起来用饭了。”

        没喊“道主”,毕竟出门在外。

        沈独后半夜根本没睡,闻声只将那披着的衣袍穿上,可要自己系腰间革带时,又怎么都系不好。

        到底是从小被人伺候的。

        他莫名地笑了一声,眼光闪了闪,只向那门外喊道:“你进来。”

        外面站着的裴无寂明显是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因为在他话音落下后片刻,他才推门进来。

        沈独穿着那深紫的长袍,只是袖口袍角都不很整齐。

        抬眸见他进来便将自己的双手展开了,自然地道:“凤箫不在,倒是让我穿衣都嫌累了,劳动裴左使。”

        裴无寂年幼的时候,乃是家中独子,也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只是在间天崖上,昔日优渥的生活不再,很多事情只能自己动手。

        所以这些年来,他会做很多事。

        包括练功习武,端茶递水,穿衣缝补,甚至烧饭做菜。

        在过去的很多时间里,若有个什么事情,出门在外,总是他伺候着沈独的。

        沈独也曾戏言,没了他他可能会饿死在荒野。

        可这样的一句话,是他什么时候提到的?如今想起来,竟觉得没什么印象了。

        裴无寂压抑着心内忽然泛起的那一层层捉摸不定的情绪,无言地走了过去,为他整理衣袍。因刻苦习武而长了粗茧的指腹,从领口袖口那几道褶皱上抚过。最后自然地半蹲了下来,为他扣上腰间那一条绣着紫黑色暗纹的革带。

        这一刻,他像是拥着他。

        双手从他腰侧穿过,几乎将这个人环在自己的怀中。

        只是与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沈独是高高在上的,而他便半跪在他的面前,并不抬眸去看沈独此刻的神情。

        一应细节,很快打理妥当。

        裴无寂起身退开。

        沈独还站在原地,随意地看了看自己那精致又宽大的袖袍,还有上面隐隐透着几分阴森的天魔图纹,然后才去看裴无寂。

        他年轻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不满的情绪。

        低垂着眉眼,也不看他一眼。

        那一把他昔年交给他的无伤刀静静地佩在他腰间,殷红的铸纹如鲜血一般刻在刀刃的尖端。

        “裴无寂。”

        沈独忽然就开了口,而且连名带姓地喊他。

        裴无寂忽然就觉察出了那一点不寻常的味道,眼帘微微闪烁间,已经抬起了头来,看向了他。

        但直觉让他没有先开口接话。

        只像是知道沈独后面还有话说一般,静候着。

        沈独赞叹于他这一身与少年时截然不同的镇定与冷硬,唇角弯弯时,已轻轻地笑了一声,可轻描淡写从口中出来的问题,却不那么让人轻松了:“当初你敢反我,归根结底,是外头还有个东方戟吧?”

        “……”

        这一刹那,真是心内一股令人冰寒的战栗冲涌上来!

        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裴无寂本以为他是没有察觉,也懒得过问的。可就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城里,客栈中,如此毫不在意地问了出来!

        于是他这一刻骤然紧绷的反应,已然将自己出卖。

        无需他回答,沈独全明白了。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的波动,只是走上了前去,轻轻将他腰间那无伤刀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道:“走吧。”

        铸剑师黎炎的六十大寿,就在今日。

        荆门城中早已经聚拢了八方的来客,剑庐大门口处,才一到了迎客的时辰,各方的贵客便已经到了不少。

        黎炎也不在门口,只在中堂内谢客。

        他今年已是六十高龄,年过花甲,两鬓斑白,但因为常年铸剑,身子骨还不错,显得精神矍铄。

        下把上蓄了一把胡子,只是看上去很短。

        原因无他,都是前两天在锻造新剑的时候一没留神,被炉火烧去了大半截胡子,只剩下这短短的一把罢了。

        身上穿的是万寿图纹的绸袍,黎炎长满了皱纹的脸上难得都是笑容,与今日来为他贺寿的江湖人士们说笑着。

        天水盟的少盟主池饮来得也早。

        众人到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堂中左侧,端了一盏茶慢慢品着。

        身为蜀中第一势力的少主人,池饮生得一副堂堂的好相貌,举手投足间亦是一股大家之气。

        人往那椅子上一坐,浑然是大马金刀气。

        便是那饮茶的动作,都透出一种并不将天下放在眼中的、天然的睥睨。

        不少人悄悄侧过眼眸来打量他,但也不知是顾忌他身份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周遭这么多人,竟也没有一个敢上去搭话。

        角落里有人小声地议论。

        “听说昨天天水盟来荆门城,半道上好像遇到了一点意外,被不知哪里来的拦路盗匪所截,有些折损,最终进城的才七个人。你们是没看见,那城门口通过去的大街上,马蹄印子都是红的……”

        “谁胆子这么大,竟敢对他们动手啊?”

        “你们说会不会是妖魔道?”

        这“妖魔道”三个字话音刚落,剑庐大门口的方向,忽地一阵耸动,好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吓人事,人人骇然色变。

        中堂里的宾客也都察觉到了,朝那边望去。

        黎炎正与东湖剑宗的宗主易天铭说着话,见此动静,也不由得停了下来,发白的眉皱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应他。

        从门口处到这中堂外,每一个看清楚了的人,面上都浮起来一层恐惧,更有甚者已经是面如土色,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当然也不乏正义之士,皱眉大怒。

        “是裴无寂……”

        “妖魔道疯了不成?来剑庐干什么?”

        “姓裴的,今日是黎老六十大寿,你妖魔道也要来插上一脚,未免也欺人太甚了吧?!”

        不错,这引起了一片震悚的意外来客,不是旁人,正是妖魔道间天崖左使裴无寂。

        此刻他手持着名帖,正递给门口的管家。

        闻得里头人喝骂之声,他掀了眼皮朝那方向看了一眼,自看到了一堆对他横眉竖目的正道人士。

        若是换了一种情形,手底下再多得几个人,只怕等不到对方把这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说完,他早已经让对方永久的闭嘴躺在地上了。

        只是今日毕竟不一样。

        裴无寂冷硬的面容上略过了一分杀意,但很快又压了回去,只收回了目光,将名帖放在了那面目呆滞的剑庐管家的手中。

        这些年来,剑庐在江湖上也算地位超然了。

        身为剑庐的管家也算见过了不少世面,可此刻裴无寂面前这身材枯瘦的小老头依旧吓得满头冷汗。

        “这,这是……”

        “黎老今日六十大寿,怎么说昔日也蒙他老人家挑选,有铸刀之恩在。今日沈某冒昧登门,无意挑起任何争端,不过只是来为黎老贺寿罢了。”

        一声轻笑忽然传来。

        站得靠外的、距离门口近一些的人,几乎立刻就看见了说话的那人。

        是从门外上的台阶。

        那分明是一张好看极了的脸,让人一见之下心神摇荡;可仅仅在这念头生出来的刹那,此人眉目间那一股深重的凌厉凶杀之气,又如青锋寒芒,透出一股沉凝的威压,令人喘不过气来,顿生恐惧,不敢直视。

        这天底下见过传说中的妖魔道道主沈独的人其实不多,一则因为见过他的人八成都死了,二则因为近些年来妖魔道上已经很少有事需要他自己出面了,更多时候都是裴无寂做。

        可是刚才,他自称“沈某”。

        妖魔道上有几个人姓沈,还拥有这般骇人的一身凶杀戾气?

        所以几乎是在看见他模样,听见他说出这两字自称的瞬间,剑庐内外所有四面八方的来客便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

        一时如临大敌!

        拔剑的拔剑,抽刀的抽刀,青天白日之下,顿时寒光四溢,一言不合就要动起手来。

        黎炎那一张老脸顿时不大好看起来。

        沈独却不在意,既不在意这庄子里朝着他举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胆子落下的刀剑,也不在意今日寿星公那难看的面色,只闲庭信步一般走了进来。

        就这么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站到黎炎面前。

        “黎老,晚辈来为您贺寿。”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沈独面上竟是带着几分笑意的。

        若非那眉目间的戾气早已经深得好似刻在骨血中,若非这一身紫黑长袍上的十六天魔图纹太过狰狞,只怕旁人还要以为这是哪里来的翩翩公子呢。

        他的态度是真和善,半点都没有作伪的虚假。

        江湖上很多人并不知道这妖魔道道主沈独与黎炎之间有什么关系,只听说间天崖左使裴无寂现在用的那把无伤刀实则是昔年黎炎为沈独打造的,个中曾发生什么却不甚清楚。

        当然也没人知道,这刀怎么到了裴无寂手中。

        可黎炎自己是清楚的。

        常年待在炉火旁的老人,面色有一种被晒伤似的枣红,被一条条皱纹压着的双眼,见多了这江湖上浮沉的世事,已经有了几分通达之感。

        只是此刻看着沈独,依旧痛心难解。

        谁还敢相信,他面前这个只需露个面便能令整个武林如临大敌、满手血腥的魔头,万人之上的妖魔道道主沈独,在许多许多年以前,只是个腼腆内向、怯懦善良的少年呢?

        那时妖魔道还是他父母掌管。

        黎炎记得很清楚,那小少年低眉垂眼地跟在另一个高出他半个头的少年后面,身上没半点妖魔道上的邪戾,清风朗月似的。

        原本妖魔道来,是逼他为那一名名为东方戟的少年,也就是当时妖魔道道主的得意弟子,锻造一柄削铁如泥的神兵。

        黎炎本不愿意。

        可在见到沈独的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只觉得若这少年他日能执掌妖魔道,或是武林一件幸事。

        于是他毫不畏惧地告诉他们,锻造神兵,可以,但这一柄神兵却不是要给那个什么东方戟,而是要给那个看人都有几分怯生生的少年……

        是一把刀。

        刀名,无伤。

        可谁能想到,一晃十多年过去……

        世事易变。

        当年的怯懦少年,已是武林中凶名远布、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头,而当年那一把无伤刀,则佩在了另一人的腰间,夺去了这江湖上无数人的性命。

        黎炎的目光,从沈独的身上,移到了裴无寂的身上,又在他腰间垂着的那刀上停留片刻,最终才移了回来。

        眼前的沈独实在太陌生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向周遭无数刀剑已出鞘的江湖同道道:“远来是客,沈道主肯赏光,也使剑庐蓬荜生辉。今日是老朽六十大寿,还望诸位都给个面子,有什么恩怨都待过了今日再算吧。”

        第54章池饮┃裴左使这样厉害,该是床上床下都把道主伺候妥了。

        黎炎此话一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起来。

        说实话,在不知道眼下妖魔道根底和沈独来意的情况下,他们也的确不想冒险与沈独动手。更不用说,对方也不是单枪匹马来的,那裴无寂、姚青、崔红三人又不是跟着他当摆设的。

        这简直是妖魔道最恐怖的四个人都来了剑庐!

        真要动起手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而且今天这日子的确特殊,黎炎六十大寿,舞刀弄枪已是不敬,若还要在人家寿宴上见血,这就是过分了。

        所以众人思虑了一番,虽有万般的迟疑,到底还是慢慢收起了各自的刀剑,只是落在沈独等人身上那警惕而戒备的目光却没有半点消减下去。

        场中气氛,一时沉凝。

        原本热热闹闹的寿宴,这一刻好像全变了味儿。

        一侧角落里,那天水盟少盟主池饮的目光,全落在沈独的身上,隐隐然透出一抹狂气来,但又藏得极深。

        又看了裴无寂腰间那刀一眼,他无声地一笑。

        但紧接着就在所有人注意到他之前收回了目光,也未让被注视的沈独察觉。

        主人都没表示反对,下人当然连忙上来接引客人。只是沈独等人的身份毕竟还是太特殊了,且事前也没半点知会,所以一开始就没准备好位置,只能往上首人少的地方引。

        这一下,便巧了。

        沈独他们这一行人的位置,竟恰好在天水盟少盟主旁边,两张桌案都挨着,沈独坐下来,就在池饮左手边。

        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纵观全场,哪里还能找到这样一个合适的位置来给沈独坐?唯有蜀中来的天水盟少盟主池饮,与江湖上其余人等交情不厚,也没几个熟人,坐的位置周围也没人,且天水盟势力极强,对上妖魔道也未必就犯怵了。

        这两人坐一处,出不了事。

        只是……

        昨天夜里,沈独在客栈楼上可是亲眼看见天水盟那几人带着血腥气从下面过。

        今日又见着,心底倒有几分好奇:要知道,顾昭可不算是什么凡夫俗子,天底下少有人能入得他眼,还被他视为劲敌。他虽从为在他面前说过这池饮堪为劲敌,可也从没小瞧了此人去,一直恨不能致此人与死地。

        这样的一个人,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沈独这样想着,走过去时便随意而自然地看了对方一眼。

        一张脸上是外露的锋芒。

        眉眼间带着几分轻狂的感觉,可看那坐姿又觉得一身的沉稳,显出一种难言的矛盾,说不出这人到底是深沉还是狂傲。

        其左耳上打了三枚小小的银环,倒添几分邪气。

        昨夜那一身血腥气已洗了个干净,瞧不出半点森然肃杀之感,只像是寻常正道名门少年的掌家人一般,光鲜里有几分自然的正气凛然。

        只不过,对方的目光……

        沈独莫名从对方回视自己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种隐藏得极深的敌意,但很快又化作了一种难言的玩味。

        池饮穿着一身颇为华贵的玄黑色长袍,黑白双钺则随意地压在桌面上,目光从沈独的身上移到了裴无寂的身上,又在两人之间游移了甚久,透着几分惹人生厌的刺探与暧昧。

        裴无寂岂能察觉不到?

        他手一动,已经直接按上了腰间的无伤刀,但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竟将他的动作压住。

        是沈独。

        他这般举动,别说是裴无寂,就是一旁素知他是什么秉性的崔红与姚青都吃了一惊。

        唯独对面的池饮好像半点不惊讶,挑了挑眉。

        “是天水盟的池少盟主吧?久仰了。”

        沈独今天是真没有在黎炎寿宴上闹事的想法,更不打算动刀动枪,所以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和善。

        说这话的时候,甚至笑了一笑。

        在旁侧端坐的池饮,见了他这笑,仿佛是被晃了一下眼,但在沈独看不到的另一侧,却是五指骤然紧握,手背上青筋突出。

        只是面上他半点端倪没显露。

        好像是对沈独很感兴趣一般,他继续用那玩味的眼神打量了裴无寂一眼,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啧了一声:“百闻不如一见,池某虽久在蜀中,听闻妖魔道上人行事素无顾忌,更听闻沈道主有分桃断袖之癖,原来是不假。沈道主这般可真真令人羡慕了,似裴左使这般厉害的人,该是床上床下都能将道主才伺候得妥妥帖帖了。”

        床上,床下。

        这话说得,可也真是太露骨了吧?

        周遭不少人都在暗中关注着他们这边的动静,听见这一句,有的觉得臊得慌,也有人心里面啐了一口,暗道妖魔道是真的邪、不要脸。

        裴无寂的面色几乎是瞬间难看了下来。

        这天水盟少盟主的恶意几乎不需要仔细感觉便已经轻易地传递了过来,让他杀心顿起。只是压在他手背上那手掌,始终没有移开,反而宽慰他一般,轻轻地拍了一下。

        “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总沉不住气呢?”

        沈独站在裴无寂侧前方,也没回头,似乎是笑了一笑,声音轻飘飘的。可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这里面藏着多少深重的戾气。

        他的脾气从来不好。

        脚步移动,没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当着众人的面,在池饮的注视下,沈独竟然大摇大摆地在池饮身旁落了座。

        那一身姿态,潇洒且自然。

        只是在他微微侧头,凑向池饮说话时,眉目间那阴森邪戾已是悄然漫溢:“池少盟主,我那位东方师兄你与勾结的时候,竟没警告过你没事别犯我忌讳吗?”

        这一瞬间,池饮身形顿时紧绷。

        警惕与戒备“腾”地一下飙升起来,隐隐然化作一种近乎于实质的杀意。

        只是这一点沈独还不看在眼底。

        方才这一句话的声音压得极低,若不小心几乎不能听清,更不用说是更远一些的旁人了。所以大多数人只看到传说中的妖魔道道主沈独凑到了天水盟少盟主的耳畔,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这情况可就有些诡异了。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又觉得心惊肉跳。

        偏偏沈独还一点也不知道收敛,或者说,在他的眼底,这池饮在说出刚才暗几句话的时候就已经等同于在阎罗王面前报过了名。

        他抬眸对上对方那骤然紧缩的瞳孔。

        接着却是随手一指桌上的酒壶,示意裴无寂来帮他倒酒,面上却还云淡风轻。

        裴无寂强压了一腔杀意,上来为沈独倒酒。

        咕嘟嘟,酒液很快满盏。

        沈独旁若无人地端起来喝了一口,又将酒盏放下,向自己身边这没说话的池饮开了口:“听说昨夜池少盟主在荆门城外遇到了强敌截杀,大难不死,当真令人佩服。”

        “难道是你?”

        池饮的面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但左耳上三道银环,却在此刻闪过了几分幽暗光,衬得他面色有些阴晴不定。

        沈独当然摇头:“少盟主这可就是高看我沈某人了。妖魔道的势力再大,也不至于就延伸到荆门城外面来了。您也不用脑子想想,你蜀中天水盟近来野心勃勃,头一个妨碍到的是谁。想你们正道也是有趣。暗中算计要你天水盟折在这里的到底是谁,少盟主心里难道没数吗?”

        当然是顾昭。

        这一点池饮其实已经有了隐隐的猜测,毕竟昨夜也的确得到了些许的蛛丝马迹,只是抓不住确凿的证据,又兼之蓬山第一仙的名号实在太响,就算有怀疑也不敢确定。

        但此刻被沈独一说……

        池饮那目光一转,颇带几分狂气的面容上掠过了一分谨慎,竟没接沈独话,只是戒备而冷沉地问道:“我天水盟与你妖魔道素来无仇,沈道主如今说这些挑拨离间的话,是何用意?”

        沈独也不介意他接话不接话。毕竟真相如何,池饮心里该是清楚的。他说这些,自然是有自己的用意在。

        当下只淡淡地一笑。

        “少盟主该知道,我与顾昭是夙仇了。如今我手握武圣后人,不日便能逼上天机禅院,得到三卷佛藏。少盟主既有称霸武林之雄心,何不若与我合作一次,你我二人里应外合,先弄死姓顾的,于你于我都是好事一桩。作为回报,我也会邀少盟主一起上天机禅院,共享佛藏。不知,少盟主意下如何?”

        这一刻,池饮还没什么反应。

        但远在斜风山庄的某蓬山第一仙,却是心头猛地一跳,抬头看了看头顶晴好的天,生出几分疑心来:

        忽然心悸这么一下,哪个王八羔子要算计老子了?